紫宸殿那令人窒息的沉水香气,仿佛还顽固地附着在朝服的经纬之间。此刻,在御史台那间堆满卷宗、弥漫着陈年墨汁与纸张气息的值房里,新科御史林风却觉得浑身燥热。他像一头被困在方寸之地的年轻公牛,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,青石板地面被他崭新的官靴踏得哒哒作响,每一次落脚都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、近乎悲愤的力量。
“荒谬!简直荒谬!”林风猛地停下脚步,一拳砸在身旁堆满待批阅文牍的紫檀木书案上,震得笔架上的几支狼毫笔簌簌抖动。他清俊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薄红,那双本应透着书卷气的眼睛里,此刻燃烧着熊熊的、名为“礼法”与“职责”的火焰。“国师之位,何等尊崇?上承天命,下佑黎民!可那萧漓!她…她…”
他仿佛找不到一个足够分量、足够精准的词语来形容那个懒散、轻慢、视朝堂如儿戏的少女国师,气得胸口剧烈起伏。
“林大人,消消气,消消气。”旁边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御史慢悠悠地呷了口茶,眼皮都没抬,声音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圆滑与世故,“国师大人…深得圣心呐。陛下尚且宽容,吾等又何必做那出头之鸟?年轻人,锋芒太露,未必是福。”
“深得圣心?”林风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,猛地转过身,声音拔高,“张老!此非私恩!此乃国体!她身为国师,上朝时仪态不端,应答敷衍,视君臣之礼如无物!更有甚者!”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吐出胸中所有浊气,“前日城西之事,她竟敢妄言天象,以‘算卦’之名危言耸听!虽侥幸应验,但此等轻佻之举,将朝廷威严置于何地?将天意之重置于何地?此风若长,必惑乱民心,动摇国本!”
他越说越激动,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朝堂上萧漓那副漫不经心、甚至掩口打哈欠的模样。那是一种对整个庄严秩序的亵渎!一种对他十年寒窗苦读、恪守圣贤教诲所追求的“正道”的彻底否定!
“不行!”林风斩钉截铁,眼中再无半分犹豫。他快步走回自己的书案前,铺开一张质地坚韧、带着淡淡竹香的雪白奏疏专用纸,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笔。笔尖悬于纸上,微微颤抖,不是因为畏惧,而是因为胸中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、为“道”而战的激愤。
“臣,御史林风,冒死泣血以闻:国师萧漓,身膺玄门重寄,不思敬天法祖,恪尽职守,反行止轻慢,屡渎朝堂。更于市井妄言天象,妖言惑众,虽偶有微中,实乃侥幸,其行轻佻,其心难测!长此以往,恐损朝廷威仪,乱天下民心!伏乞陛下明察,敕令国师慎言谨行,整肃纲纪,以正视听!臣不胜惶恐待命之至!”
笔走龙蛇,字字如刀,力透纸背。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满腔的“正义感”和对“规矩”近乎偏执的维护。写罢,他掷笔于案,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,脸颊上的红潮尚未褪尽,眼神却已变得异常坚定。
***
天桥下,属于“阿漓”的悠闲时光还在继续。阳光正好,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洋洋的暖意。张大娘那出“寻猫记”带来的短暂喧嚣已经平息,围观的人群散去,只留下几个闲汉还在附近晃悠,时不时好奇地打量一眼这个似乎有点“神”的少年。
阿漓刚把最后一颗酸甜的山楂球咽下,竹签子随手丢在脚边。她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糖渍,正琢磨着是继续“看戏”还是收摊溜达一圈,一个愁眉苦脸、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褐的年轻人就蹲到了她的卦摊前。
“小…小先生,”年轻人声音闷闷的,带着浓重的沮丧,“能…能帮我算算不?”
阿漓打量着他,二十出头的年纪,眉眼憨厚,皮肤黝黑,一看就是常年干力气活的。她来了点兴趣,懒洋洋地问:“算什么?丢了东西?”
“嗯!”年轻人重重地点头,一脸苦相,“丢了鸡!一只养得油光水滑、足有五斤重的大芦花老母鸡!我娘特意留着明天祭祖用的!今早我去鸡窝喂食,就没了!笼门好好的,不像是黄皮子叼走的!可找遍了院子前后,连根鸡毛都没见着!”他越说越急,脸都涨红了,“这要是找不回来,我娘非急出病来不可!小先生,您给算算,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偷了我家的鸡?”
又是丢东西?阿漓心里觉得有点好笑。自己这“半仙”的名头,看来是跟“失物招领”绑定了。她慢悠悠地再次摸出那三枚铜钱,习惯性地在掌心掂了掂,发出沉甸甸的声响。
“别急,说说,鸡啥时候发现没的?你家住哪片儿?”她一边问,一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年轻人身上。粗布短褐的袖口和裤脚沾着些新鲜的泥点,颜色深褐,带着点湿气。指甲缝里也嵌着些同样的泥垢。天京城这几日天气晴好,只有一些背阴的巷子和低洼处,前几日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留下的积水还未完全干涸。
“就今早!天蒙蒙亮的时候!我家就住桥南头柳条巷,最里头那家!”王小郎急急回答。
柳条巷…阿漓脑子里迅速闪过那片区域的布局。巷子窄且深,住户密集,多是王小郎这样的底层人家。巷子尽头挨着一小片废弃的荒地,荒地和王家院子之间,只隔着一户姓李的人家。那李二,阿漓有点印象,是个游手好闲的光棍,平日做些零工,手脚不算干净,眼神也总是飘忽不定,带着点市井油滑的算计。
“嗯…”阿漓拖长了调子,手指灵活地拨弄着铜钱,叮当作响,心思却完全不在占卜上。她注意到王小郎说话时,眼神下意识地、带着点愤恨地瞟向柳条巷李二家方向。结合那新鲜的泥点,指向性已经非常明显了——清晨,潮湿的荒地,隔壁那个有前科又游手好闲的邻居。
她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落在布上的铜钱,然后抬起头,脸上露出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,抬手指了指柳条巷的方向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笃定:“卦象显示,鸡没走远,还在你家附近。贼人心虚,不敢立刻处理。你回去,别声张,仔细去你家和李二家中间那堵矮墙根下的柴火垛子后面瞧瞧,说不定…有惊喜。”她特意在“李二家”三个字上,微微加重了一丝语气。
王小郎一愣,随即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:“柴火垛子后面?李二?”他猛地站起身,“我这就去!”话音未落,人已经像箭一样冲了出去,连卦金都忘了提。
阿漓看着他那风风火火的背影,无奈地摇了摇头,重新收起铜钱。这王小郎,还真是个急性子。她索性也不等了,拍拍屁股站起身,准备收摊去钱掌柜的茶馆喝口茶歇歇脚。
***
与此同时,天桥另一端,一个不起眼的茶棚里。
赵珩并未走远。方才拂袖而去,心中那股莫名的、被那算卦少年“挑衅”的郁气却并未消散。他寻了这处僻静又能远远望见桥墩卦摊的茶棚坐下,要了一壶最寻常的粗茶。月白色的云锦长衫与这简陋的棚子格格不入,引得茶客们频频侧目,他却浑然不觉,目光如鹰隼般,隔着熙攘人流,牢牢锁定了那个靛青色的身影。
他看到少年(阿漓)啃完了糖葫芦,悠闲地坐着。他看到那个叫王小郎的年轻人蹲到卦摊前,愁眉苦脸地说着什么。他看到少年再次掏出那几枚铜钱,装模作样地摇晃。他甚至能看清少年脸上那种漫不经心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闲适表情。
轻浮!赵珩心中再次冷哼。
然而,当那少年对着王小郎低声说了几句,王小郎便如同打了鸡血般冲出去时,赵珩的眉峰却微微动了一下。他本能地觉得,这次似乎有点不同。那少年指点的方向…是柳条巷?
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,如同投入古井的微小石子,在赵珩冷硬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澜。他端起粗瓷茶碗,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有些苦涩的茶汤,目光却未曾离开桥墩下那个身影。他倒要看看,这装神弄鬼的小子,这次还能不能“蒙”对。
时间在茶棚的喧嚣和赵珩的注视中缓慢流淌。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,柳条巷的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和鸡的尖利惊叫!
“李二!你个杀千刀的!果然是你偷了我家的鸡!还藏在柴火垛子里!人赃并获!你还有什么话说!”是王小郎愤怒到极点的咆哮。
“放你娘的屁!谁…谁看见了!这鸡自己跑来的!”一个尖利慌张的声音反驳,正是那李二。
“自己跑来的?鸡腿上还绑着我家做的记号布条呢!铁证如山!走!跟我去见里长!见官!”王小郎的声音充满了扬眉吐气的激动。
争吵声、鸡叫声、围观人群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,顺着风隐隐传来。虽然隔得远,听不真切具体字句,但那激烈的冲突和“人赃并获”的意味,却清晰地传递到了茶棚这边。
赵珩握着茶碗的手指,猛地一紧。
他霍然转头,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桥墩下那个靛青色的身影。只见那少年(阿漓)正慢条斯理地卷起地上的粗布包袱皮,掸了掸衣角的尘土,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,仿佛柳条巷那边的喧嚣与他毫无关系。他甚至没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,收拾好东西,便迈着轻快的步子,径直朝着茶馆的方向去了,身影很快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。
茶棚里,赵珩久久未动。粗瓷茶碗里的茶水早已凉透。他深邃的眼眸中,第一次对那个“轻浮不实”的算卦少年,产生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、强烈的疑惑和动摇。
指个大致方向找到猫,或许还能说是观察细致加上运气。但如此精准地指出藏匿地点,甚至点出了嫌疑人…这绝非仅靠市井小聪明就能做到!
那少年…究竟是谁?他那看似随意的摇钱动作背后,是否真的隐藏着什么?
赵珩缓缓放下冰凉的茶碗,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佩,冰冷的玉质触感也无法压下他心底翻涌的波澜。那份毫不掩饰的鄙夷,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缝隙,露出其下深不见底的探究欲。他站起身,丢下几枚铜钱,月白色的身影也很快汇入人流,方向,正是“阿漓”消失的茶馆所在。这一次,他不是拂袖而去,而是带着一个必须解开的谜题,追踪而去。
而在阿漓的袖袋深处,那三枚铜钱安静地躺着。其中一枚符文最为模糊、色泽也最为深黯的古钱,在无人察觉的角落,其表面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暗芒,如同深潭最底部,被落石惊扰的、一闪而逝的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