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内原本只住了七八户人家,此刻却密密麻麻挤满了人,个个灰头土脸,衣衫褴褛,有的蜷缩在角落,有的躺在草席上咳嗽不止。炭火被围得只剩微光,一股湿气与药味。
“这是……”她眉头一皱,转头问一旁的老妇,“怎么多了这么多人?”
老妇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:“蘅姑娘,是山后几个村子的,昨夜洪水又冲了一道堰,他们连夜逃下来的。没人收留,听说您这边有人管饭,就……就都来了。”
蘅芜心口一紧。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——这双手能画图、能搬石、能抚慰孩童,可如今,却压上了整个灾民的生计。
她刚走出棚屋,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骚动。
“让一让,莫挤着了!”一名穿着锦缎长衫的仆人拨开人群,身后跟着另一个捧着银匣的下人。中央立着一位年轻公子,玉冠束发,眉目如画,手中执一柄湘妃竹扇,衣襟上绣着暗金流云纹,一派世家风范。
他目光一扫,落在站在雨中的蘅芜身上,眼睛骤然亮起。
“这位姑娘,可是方才众人唤作‘蘅姑娘’的那位?”
蘅芜微微一怔,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收紧:“是我。公子有何贵干?”
那公子上前几步,手中折扇轻摇,语气温润如春水:“在下王宇轩,家父乃城中商贾王楚生。适才路过街巷,见你亲自舀粥、扶老携幼,心中敬佩不已。这般仁心,竟出自一位年轻女子之手,实在令人动容。”
他目光灼灼,语气却不轻佻,反带着几分真诚。
“王公子过奖了。”蘅芜退后半步,将孩子交给团圆,“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。”
“力所能及?”王宇轩摇头失笑,“若天下官员皆如你这般‘力所能及’,何愁民生不兴?我王家在本地经商三十载,积财不少,却少有真正用于百姓的时候。今日见你所为,才知何为‘济世’。”
他忽然转身,对身后仆人道:“打开匣子。”
仆人应声跪地,将银匣置于泥水之中,掀开盖子——赫然堆满银票,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“十万两”。
“这是……”蘅芜眸光一震。
“十万两白银。”王宇轩朗声道,“全数捐出,用于修屋、购粮、安置流民。我王家愿立字据,分文不取,只求与蘅姑娘一同,重建这片家园!”
刹那间,四周围死寂无声。
紧接着,不知是谁先跪下,接二连三,老的、少的、伤的、病的,一片接一片跪倒在这泥水之中。
“恩人啊!活菩萨啊!”有人嚎啕大哭,“我们没地方去了,是您给了我们饭吃,如今这位公子又捐了银子……我们……我们还有活路啊!”
王宇轩神色动容,急忙上前扶起一位老人:“诸位莫要行此大礼,我岂敢受?今日之举,实是受这位蘅姑娘感召。若无她先行一步,我又岂会醒悟?”
他转身凝视蘅芜,眼中光芒炽烈:“蘅姑娘,我愿与你共担此责,不知……你可愿允我同行?”
雨水打在他的肩头,他却恍若未觉,只静静等待她的回应。
就在此时,巷口一道墨色身影缓缓走来。
玄色官袍未换,披着黑底银纹的雨披,腰间佩剑未出鞘,却已令空气一滞。
蔺绍站在人群外,目光沉沉落在那捧着银匣的仆人身上,又缓缓移向王宇轩,最后,定格在蘅芜脸上。
他看到了什么?
她发丝湿乱,裙角沾泥,怀中还残留着孩子留下的体温。她站在泥水里,却像立于山巅;她不披华服,却比任何贵族女子更令人无法移目。
而那富家公子,正痴痴望着她,眼中满是倾慕。
蔺绍的手指悄然收紧,指甲几乎嵌进掌心。
他一步步走近,众人纷纷让开道路,有人认出他,低声道:“是蔺相……蔺大人来了!”
王宇轩回头,见来人气势威严,不似寻常官吏,连忙拱手:“这位大人是?”
蘅芜这才发觉蔺绍已至,心中微动,却面上不动声色,轻轻道:“这位是蔺大人,此次治灾总督,亦是我……的主上。”
“主上?”王宇轩一怔,随即恍然,“哦,原来姑娘是蔺大人的幕僚谋士,难怪才智过人,举止不凡。”
他语气轻松,竟未觉不妥,反而笑着走近蘅芜,忽然抬手,竟揽住了她的腰!
“如此大功,蔺大人定不会亏待你。”他低声笑道,语气亲昵,“若将来你需人助,我王宇轩,随时恭候。”
蔺绍瞳孔骤缩。
雨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。
他站在原地,周身气压如山,眉宇间寒意凛冽,却未发作。
而蘅芜——她几乎在同一瞬反应过来,猛地挣开王宇轩的手,退后一步,声音冷如冰刃:“王公子,请自重。”
“我……”王宇轩愣住,脸上红白交加,“我只是……敬你罢了。”
“敬我,便该敬我的身份。”蘅芜直视他,雨水顺着眼睫滑落,却掩不住眸中锋芒,“我虽为女子,却非任人轻薄之辈。今日你捐银,是善举,我代灾民谢你。但若再有逾矩之行——”
她顿了顿,声音压低,却字字如针:
“我不但会拒你银两,更会奏请蔺相,查封王家三州商栈,永禁赈灾采买。”
王宇轩浑身一震,脸色瞬间惨白。
他终于意识到,眼前这位“谋士”女子,竟有如此手段与胆魄。
“我……我并无冒犯之意……”他结巴起来,再不敢抬头。
蔺绍这才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如雷过云层:
“王公子深明大义,捐银赈灾,本官代全城百姓谢过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银匣,“十万两,数目不小,需有账目、有凭证、有官差查验,方可入仓。左一!”
“属下在!”左一从暗处闪出。
“带王公子回府详谈捐银事宜,不得有误。”
“是!”
王宇轩还想说什么,却被左一“请”着离开,临走前回望蘅芜一眼,眼中尽是懊悔。
人群渐渐散去,雨势渐小。
蔺绍终于走到蘅芜面前,目光复杂难辨。
“你……”他声音低哑,“为何总在泥里?”
蘅芜抬眼,笑了笑:“相爷不也常在泥里走?刚才,您不是一路跟着我过来了?”
蔺绍一怔。
她竟知道他一直跟着。
“你不怕冷?”他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