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金漆勾刀(1 / 1)

数道狰狞的裂痕贯穿了左下角的几扇屏面,撕裂山峦,也撕裂数只珍禽的身体。

大片的金箔剥落,露出底下粗糙的木胎。镶嵌的螺钿彩石崩碎脱落,留下一个个丑陋的空洞。

最严重的是一只仙鹤的翅膀,几乎完全碎裂缺失。

更令人心痛的是,屏风整体的色彩变得极其晦暗,曾经流光溢彩的金漆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,失去了灵魂。

这就是她要修复的对象:

一件代表着帝国最高漆艺成就、象征着祥瑞与威仪的皇室重器!一件被时间、意外或者……人为破坏,变得支离破碎的庞然大物!

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,轰然压向刚刚踏入此地的江烬璃。

她呼吸一窒,脸色更加苍白,本就虚弱的身形晃了晃,几乎站立不稳。

那巨大的屏风,那精微到极致的破损,无不昭示着这项任务的艰难——别说她一个手残之人,就是巅峰时期的宫廷大匠,也未必有十足把握!

“东西都在那边。”带她进来的黑衣侍卫面无表情地指向库房一角。

角落里,整齐地码放着萧执承诺的“最好”:数十桶散发着浓郁天然树脂气息、色泽纯正的顶级生漆:有黑漆、朱漆、透明漆;

成匣成匣闪烁着纯正金光的金箔、银箔、螺钿片、各色彩石;还有一套用紫檀木盒精心装盛的工具——大小不一、弧度各异的刮刀、刻刀、漆刷,以及……

江烬璃的目光瞬间被钉住!

在一个单独的锦缎凹槽里,静静躺卧着三把造型奇特的刀具。

刀身比寻常刻刀更纤细,弧度却更大,宛如一弯新月,又似猛禽的利爪。

刀柄是温润的深色硬木,带着常年握持留下的光滑包浆。刀尖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寒星般的锐芒,薄得不可思议!

金漆勾刀!

而且是江家传承数代、传说中由陨铁混合多种异金打造、能挑动毫厘金丝的神兵!

她的心脏狂跳起来,左手不受控制地抬起,指尖颤抖着,想要去触摸那冰冷的刀柄。

那是她血脉里的呼唤,是刻入骨髓的烙印!

然而,指尖在距离刀柄寸许的地方,猛地停住。

她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,抬起自己那只被厚厚麻布包裹、形同焦炭废物的右手。麻布下隐隐透出黑红之色和刺鼻的药味。

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——

这只手,再也无法感受漆液的细腻,再也无法稳定地握住刀柄,再也不能施展那精妙入微的刀法!

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,眼眶瞬间发热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将那股软弱的泪意狠狠逼了回去。

不!不能哭!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!

她还有左手!还有那根被视为异类的第六指!

江烬璃猛地吸了一口气,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,伸出左手,毅然决然地抓向其中一把弧度最大的金漆勾刀!

“嘶——!”

刀柄入手冰凉沉重,比她记忆中父亲惯用的那把似乎更沉几分。

她试图用左手五指,包括那根多出来的第六指去握紧、去适应这陌生的掌控感。

然而,别扭!极度的别扭!

她习惯的是右手持刀,手腕翻转,手指配合发力,如同身体的一部分。

此刻换到左手,不仅手腕转动生涩僵硬,那多出来的一根手指更是无处安放,反而成了累赘,干扰着其他手指的发力点和稳定性。

仅仅是尝试着做了一个最基础的“挑”的动作,刀尖就剧烈地颤抖起来,别说控制金丝,连在空中划一条稳定的直线都做不到!

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。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她淹没。

不行吗?真的不行吗?

难道她江烬璃,注定要葬身于此?

“哼。”

一声极轻、却清晰无比的冷哼,如同冰锥,从库房角落的阴影里刺出。

江烬璃悚然一惊,猛地转头!

只见靠墙的一张旧太师椅上,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妇人。

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,满头银丝用一根木簪草草挽着,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。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——灰白浑浊,毫无焦距,竟是个盲人!

老妇人枯枝般的手放在膝盖上,指尖却异常灵活,正无意识地捻动着几片微小的螺钿碎片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她虽目不能视,却仿佛能“看”到江烬璃所有的狼狈。

“就凭你这连刀都拿不稳的手,”老妇人的声音嘶哑干涩,如同砂纸摩擦,“也敢碰这‘百鸟朝凤’?也配碰我江家的‘金鳞’?”

金鳞,乃是那套金漆勾刀的名字。

江烬璃如遭雷击!“江家的金鳞”?这老妇……她认得江家的刀?她是谁?

“阿嬷……?”一个尘封已久的称呼,带着不确定的颤抖,脱口而出。

她记忆中,只有父亲口中偶尔提及、早已“故去”多年的那位在宫廷漆作服役、性情古怪却技艺通神的姑祖母,才会如此称呼这套祖传的勾刀!

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,只是捻动螺钿碎片的指尖微微一顿。她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,只是用那双灰白的“眼睛”“看”着江烬璃的方向,冷冷道:

“金漆勾刀,刀随心走,意到刀至。讲究的是‘稳’、‘准’、‘韧’。心不稳,手不准,意不韧,刀便是废铁!”

“我……”江烬璃想辩解,想说自己手废了,想说自己时间不够……

“闭嘴!”

老妇人厉声打断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手废了,心也废了吗?左手是手,你那第六指就不是指头了?它生来碍眼,如今倒成了你握刀的阻碍?废物!”

每一个字都像鞭子,狠狠抽在江烬璃心上!

她攥紧左手的金鳞刀柄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身体因屈辱和愤怒而微微颤抖。

“看好了!”老妇人枯瘦的左手猛地抬起,五指张开,那根多出来的第六指赫然在目,与江烬璃的一模一样!

只见她手腕一翻,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片薄如柳叶的废刀片,拇指、食指、中指稳稳捏住刀身,无名指和小指自然蜷曲,而那根第六指,竟巧妙地贴附在刀背之上,如同一个额外的稳定支点!

“握刀,不是攥死!是‘含’!如鸟含枝,似鱼衔水!你这六指,是天生的‘托架’!是老天爷赏给你端稳这碗饭的‘金饭碗’!蠢材!”

说话间,老妇人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,那废刀片竟在她指尖轻盈地旋转起来,划出几道稳定而流畅的弧线,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!最后稳稳停住,刀尖分毫不差地指向江烬璃!

江烬璃看得目瞪口呆!那流畅、稳定、精准到毫巅的动作!

那将“碍眼”的第六指化为“托架”的奇异握法!仿佛为她推开一扇全新的大门!

“左手持刀,以六指为基,拇指、食指为钳,中指为轴!手腕悬空,以肘带腕,以肩运肘!力从地起,贯于指尖!”

老妇人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锤,一下下敲打着江烬璃的认知:

“练!从握空刀开始!练到刀就是你,你就是刀!练到闭着眼,也能知道刀尖在何处,划过多深!练到你这左手,比你那废掉的右手,更稳!更准!更狠!”

“七天?哼!当年你祖父学握刀,在冰水里泡了整整三个月!”

残酷的话语,却点燃江烬璃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种!那不再是绝望的疯狂,而是一种找到方向的、近乎虔诚的专注!

她不再言语,忍着全身剧痛和右手的灼烫,艰难地挪到角落的工具堆旁。放下沉重的金鳞刀,拿起一把普通的、更轻便的备用勾刀。

然后,按照老妇人所示范的奇异握法,左手五指,包括第六指尝试着去“含”住刀柄。

别扭感依旧存在,但这一次,那第六指贴在刀背上的感觉,却隐隐带来一丝前所未有的稳定!

她闭上眼睛,摒弃所有杂念,开始在虚空中,一遍,一遍,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基础的“挑”、“划”、“点”、“压”的动作。

手腕酸痛欲裂,手臂沉重如灌铅,后背的伤口在动作牵扯下阵阵抽痛,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地上。

枯燥,痛苦,看不到尽头。

但她的眼神,却越来越亮,越来越沉静。每一次挥动,都多一分专注,少一分颤抖。

角落里,盲眼的老妇人依旧捻着螺钿碎片,灰白的眼睛“望”着虚空,布满皱纹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。

时间在死寂的库房里无声流逝。只有牛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,和江烬璃粗重压抑的喘息声、以及那单调枯燥的挥刀破空声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当江烬璃感觉左臂已经完全麻木,几乎失去知觉时,老妇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:

“停。”

江烬璃动作顿住,喘息着看向她。

“去,调漆。”老妇人指向旁边一桶生漆和几样辅料,“朱漆,要艳而不浮,沉而不滞。用你的六指去‘听’,去‘看’。”

调漆?

江烬璃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去。生漆浓稠,气味刺鼻。她左手拿起漆刮,伸入漆桶。黏稠的阻力传来。

她闭上眼,屏息凝神,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左手,尤其是那根敏感的第六指指尖。

指尖触碰到冰凉粘稠的漆液。一种极其细微的颗粒感传来……不够细腻?她下意识地用第六指指尖在漆刮边缘轻轻捻动了一下,感受着那种摩擦的阻力。

然后,她舀出一些漆,加入少量桐油和蛋清,用漆刮开始搅拌、研磨。

“轻了!没吃饭吗?!”老妇人的呵斥如同鞭子抽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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